乐评实践|成都交响乐团《风与鸟》音乐会乐评之一

追寻“消逝的根籁”之旅

——谭盾《风与鸟》音乐会乐评

作者：冉静（音乐学系2023届本科毕业生）

早在2003年，谭盾的多媒体音乐景观作品、大提琴协奏曲《地图——寻找消失中的根籁》便已透露出一种源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寻根浪潮”文化苦旅观，而后他也的确用其作品践行着“听着远古的声音，寻找未来的路”的创作理念。

时隔十余年，谭盾在《帕萨卡利亚：风与鸟的密语》（手机交响诗）中呈现出音乐与互联网概念的结合以及对自然的回归，并且表明今后他的作品都会关注一种正在消逝的文化。此后又历经近十载，在《敦煌五乐神》（五虎上将）中去追溯与复现已经被淡忘的古艺术，甚至力求还原中国古代音乐的本真性演奏。

此次谭盾与成都交响乐团合作，将自己已然追寻到的“根籁”奏响蓉城。可如若只看此次音乐会中的“民族性”，那便不是大众所了解的以多元、创新著称的谭盾了。此次音乐会光是在曲目编排上就带有十足的后现代意味——音乐会上、下半场各自的两首作品相互之间在音乐文本和文化意涵上构建出了互文性文本场域，且其间充满了“中-西”、“古-今”以及“人-自然”相互交织融合的文本陈述。

音乐会一开场，先是以一首威廉姆斯的《召唤英雄》作导引，用一种“以西唤中”的方式为之后中国五虎上将的登场作铺陈。炽光灯一灭，指挥棒一起...

铜管乐奏出的洪亮辉煌的主题旋律顷刻间将人拉入上世纪末的那场百年盛典，小号独奏呈示主题，前短后长的向上攀爬的音型以及旋律整体的高八度模进都给人以召唤之感，指引、催促听众跟随号角声不断向前。而随后的铜管乐齐奏又使得整体音响效果极具动态性，将整部作品装点为一个“硕大的凯旋门”。 

若说《召唤英雄》展现出一种西式浪漫化的英雄性，那由谭盾作曲并指挥的《敦煌五乐神》则呈现出了一种完全迥异于西方叙事框架下“超人”或“救世主”的英雄形象。

《敦煌五乐神》庞大且复杂的乐队编制及其传达出的深刻文化意涵，可谓整场音乐会中最精彩的部分。作品以五件都曾失传又被复原的中国古乐器分别指代五位英雄，并借此传达出“仁义忠威勇”的中华传统精神内核。五件古乐器在管弦乐队地拥趸下渐次登场，最先出场的筚篥是先经由低音唢呐的过渡再出现。但令人惊异的是，张飞的形象在筚篥独奏演绎下竟有呜咽之感。紧接着是奚琴与五弦曲项琵琶从舞台右侧缓步而来，奚琴在琵琶高亢而热情的扫弦声中更显沧桑，犹如侠客独行天地间。尺八与唐笙空灵的声感传上舞台，令人顿感风吹树林、万木共鸣的萧瑟落寞之味。

谭盾打破了高踞于神坛的英雄的传统主导叙事，而是着眼于有关英雄历史记忆的时代嬗变与淡忘。因此，在这部《敦煌五乐神》中反而鲜见一种“贝多芬式”的英雄性与崇高性，而是传达出一种英雄迟暮般的隐隐悲伤。

饶有意味的是，在作品临近尾声之前的那段情绪激昂的古乐器与乐队的合奏中，五件古乐器完全被管弦乐与打击乐的声音覆盖。不知是否是谭盾的有意编排，意在于表现英雄与传统文化都似这般身不由己的被覆盖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了。

如若上半场是在作品的思想内涵上体现互文性，那么下半场两首曲目则在音乐本体上展现其互文性。《波莱罗舞曲》将同一主题在木管乐器组上进行八次“音色变奏”，并且采用典型的西班牙民间舞蹈节奏及音乐风格，同时小军鼓无休止的固定节奏贯穿全曲。

而这些特点也几乎不变的出现在了之后的《帕萨卡利亚：风与鸟的密语》中。但仅仅是这样“中-西”文化对位，还远远达不到谭盾所要的。他希望通过风与鸟对话、交响乐队与“数码鸟语”的对位、现场观众上百部“手机乐器”的互动.....让传统融入现代，让大自然的风、水与鸟注入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

在新媒体与交响乐队的结合以及谭盾创新观念下，各种新奇有趣的聆听体验出现了。先是听众直接参与演奏，用提前准备好的手机音频与台上的演奏家配合。手机音频中是用六种中国传统乐器模仿出的鸟鸣声，再根据指挥提示以手机做乐器依次播放，环绕着的鸟鸣声仿佛让人置身于清晨的森林。另外，作品中大量运用非常规音色，例如弦乐组的拨弦、拍琴面、用弓背击弦以及打击乐组的石乐和演奏家们的低音气声吟诵、响指等。最后，作品在交响乐队宛如一只巨鸟的鸣叫中结束。而这首作品中，谭盾对于自然和楚巫文化的热爱就是这场“以恢复自然神性为本真的文化寻根运动”最好的践行。

而这场音乐会中，比起音乐本身的可听性与趣味性，或许更值得关注的是谭盾及其团队所表现出关于“敦煌遗乐复原”的文化深刻性。上世纪80年代兴起《敦煌乐谱》解译热潮，而谭盾及其团队也在近年来加入并为之助力。《敦煌五乐神》曲毕后，谭盾在讲述作品创作缘起并细数五件古乐器的复原经过时，连用数个“你知道？”，一如萧友梅在《问》中文人志士般的济世情怀。在这条文化寻根路上，谭盾追求音乐作品艺术性表达的同时，也在竭力将音乐的社会功能作用于文化传承之中。